乐然：外婆家的树

“外婆病重了，你明天回来看看吧。”手机那头的母亲声音已经嘶哑，听得出来，哭了好几日了。
我订了最近一班机票，连忙赶回老家。可是说巧不巧，飞机竟然晚点了，我怕见不上外婆最后一面，我赶紧改签，终于在第二天中午赶回去了。
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情，就是去医院。外婆躺在病床上，单薄的身体，满头的银发。她可能听见了外面有响声，睁开了眼睛。她用她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，开口说道:“夏夏回来了。”
我强忍住眼泪回答道:“嗯。”
“回来了就好，那这样我也可以安心地去找你外公了。”她笑着，脸上看不见一丝对死亡的恐惧。
几个小时之后，外婆走了。她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照顾好我后院的那棵树，那是你外公生前与我一起种下的。
我回到了我长大的那座小院儿，院儿里有好多花花草草，但是只有那棵树长得最好，我叫不上来那棵树的名字，只记得那是外婆最爱的。每天放学回家就看到外婆在花园里对着那棵树说话，隔几天就给它松松土，施施肥。
初中那会儿，我问过外婆，她为什么这么喜欢那棵树，她说呀:“这棵树，是你外公跟我一起种的，你外公他就留下了这棵树，其他什么都没留下，我想他了就跟着棵树说说话。”
外婆很爱外公，每次放暑假我到外婆这小院儿来，外婆都会讲她跟外公的故事，讲来讲去，我也都没嫌烦。
外婆说，外公跟她两个人从小就认识，但是关系一般，就是认识而已。没有什么感情可言，后头因为外公会吹口琴，外婆整天就跟着外公一道。粘着他，让他教她。可是外公怎么肯呀，那时候外婆扎着两个小辫儿，穿着花衣裳，整天跟着男孩子一起，一点都不漂亮。外公那是说什么都不肯。
后来日本人打了过来，外婆就跟着她爸妈一起逃难，就跟外公失去了联系。外婆长大后，可漂亮了，当时上门提亲的人可不少，外婆一个都没看上。
那些人不是家里有钱，就是所谓的“皇协军”，外婆虽然是女子但是很爱国，她当时说:“我以后要嫁，也是要嫁给打过日本鬼子的人，就算以后没钱，过着苦日子，我也愿意。”
那时候，我就问外婆:“外婆，那外公打过日本鬼子吗？”
外婆那时候的眼神中，充满了对外公的崇拜:“是呀，你外公可厉害了，他不紧打过，还当过共产党，他那时候穿着八路军的衣服，可帅了。”
“那外婆有没有跟外公吃过苦呢？”我天真地问道。
“怎么可能没有，我跟你外公结婚那会儿，城里突然来了小鬼子，你外公跟他战友们一起守着，他叫我找个地方躲好，不要出来，等他来找我。我就躲在了一个小巷子里，那巷子很黑，很脏，我在里面待了一晚上。后来，你外公找到了我，带着我逃到了一个小村子里，每天要干很多农活，你外婆我怎么做得来，家里经商，从小都是娇生惯养的，头一年真的很不习惯，之后，就习惯了。”
我听得入迷，继续问道:“外婆，外公跟你是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呀？我看那些电视剧里，都是会分开的。”
外婆想了想，说道:“我怀着你妈妈的时候，突然又要打仗了，你外公只好又上前线去了，我不可能也跟去吧，我就在家守着，等他回来。守了两年，那些回来的人呀，都说你外公瞎了一只眼睛，我看到他的时候，他右眼捆着绷带，晒得黑黑的，我都快认不出他了，他看见你妈妈，就问‘这是我女儿吗？’我跟他说是，他问叫啥名，我回答他说叫思君。你外公看见你妈妈的时候，那么大个男人，居然哭了，像个娘们儿一样。后来你外公的眼睛就真的瞎了，我们就没有再分开了。”
我当时其实不是很了解外婆没有给我说过那两年里发生了什么，听姑婆说，你外婆那两年天天都念着你外公，向那些人打听前线发生的事。
外婆很少提起过她爸妈对外公看法，因为外公家当时全家被日本人杀死了，家里就剩他一个，没有钱。外婆的父母都不同意让外婆嫁给外公，外婆就一个人跟着外公跑了，就是我们说的私奔。
外婆说过，“你外公一生都没做过什么浪漫的事，但我却心肝情愿的跟了他一辈子，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婚，他也没想过，因为那时候认定一个人，就是一辈子。你们这一辈不一样，喜欢追求刺激，不管合不合适，都试试，很多人呀，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了一辈子。”
“你外公做得最浪漫的事，就是给我吹口琴，他说小时候没教我，大了以后他就吹给我听。你外公的那只口琴呀，在他生病之前，就丢了，真是可惜。我没告诉他，后来其实我悄悄地学了口琴，只是有他吹给我听，我也就可以不吹了。”
外公其实在外婆40岁的时候就已经病逝，40岁的外婆明明可以再婚，她没有。其实她身边很多人劝她趁她还没老，再找一个。她不愿意，她只认外公一人。
外公很幸福，有一个爱他的外婆。其实那时候的爱情，真的很奇妙，明明对方没有说过一句“我爱你”，明明连一场像样的婚礼都没有，却依旧可以保持长久，现在的人，天天把“我爱你”三个字挂在嘴边，给对方一个盛世婚礼，却很少有人长久。
我站在这棵树下面，阳光从院子外面洒了进来，照在树的身上，投射出来了它的身影，它的影子很像一对相拥的情侣。我想那应该是外婆找到了外公。
几天之后，外婆入土了。我也回公司了，在公司重复着原来的生活。时不时想起外婆，然后等待着属于自己那份可以白头到老的爱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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